🌌銀色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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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晚,末安客棧卻已是人聲鼎沸,座無虛席。

投宿的行旅往來不絕,幾乎要將這方寸之地擠得水泄不通。

堂中龍蛇混雜,南腔北調,有準備入山的客商,有尋親的百姓,還有幾個氣度不凡的修星者。

喧譁聲、算盤聲、碗筷碰撞聲混作一處,吵鬧得就像市集。

後院客房早早掛上了「客滿」的木牌,就連馬廄旁散著草料氣味的通鋪,也有人爭搶。

店小二肩上搭著汗巾,腳下生風,在人叢中穿梭自如,揚聲吆喝,「客房已滿,只餘通鋪,欲住從速!」

靠窗的角落,圍坐著一行年輕的修星者。他們衣飾鮮潔,在一眾粗布麻衣間鶴立雞群,格外引人注目。

其中一位白衣少女雙手托腮,百無聊賴地嘟囔道:「都什麼時辰了,人怎麼還不來……」

「時辰尚早,再等等。」鄰座的黃衣坤道嗓音溫和,安撫似地輕撫她髮頂,「興許是有事耽擱了。」

抱臂倚牆的青衣男子,嘴角斜叼著一根稻草,聞言只是懶懶地掀了掀眼皮,「放心,那可是『無』!旁人會遇險,他可不會。」

「我說,春曉,」白衣少女轉頭望向他,不解地問道:「你做什麼一直站著?」

「小爺我樂意。」名喚春曉的男子攤了攤手,話語間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站著高,望得遠,省得有人摸到跟前了還不知道。」

「好了好了,小雀兒。」黃衣坤道柔聲勸解,話語如春風化雨,「大家都是同伴,莫要鬥嘴。」

「丁姐姐,我沒有……」白衣少女小聲辯解道。

春曉幾不可聞地嗤笑一聲,對著黃衣坤道說:「丁玉,妳就慣著她吧。」

這句話換來少女氣惱的一跺腳,她索性不再理他,將視線投向客棧外空蕩的院落。

日色西沉,天光漸斂,客棧外的驛道沉寂下來。

院落中央,立著一座刻痕斑駁的日晷。

現在申時將盡,銅製晷針在夕陽的餘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投影正好落在申正四刻的位置。

店小二站在門口,以粗糙的手掌遮額,遙遙覷了眼晷面,復扯開嗓子朝外高喊。

「客倌們留神,一刻後便要關門落鎖了!要投宿的趕緊,要上路的也請儘快!」

話音未落,驛道上又奔來黑壓壓一群人,帶著一身行路的風塵,爭先恐後地湧入客棧。

店小二忙不迭地將他們引向馬廄旁的通鋪,「晚來的客倌,這邊請!」

來客眾多,去客卻無。

人人都曉得,夜不歸宿意味著什麼。

天色又暗了幾分,夕陽將雲層染成血般的緋紅,晷針的影子即將指向酉初一刻。

「要酉時了!」

「外頭的客倌要進來趕緊!已住店的客倌,晚飯即將備妥!」

店小二揚聲報時,連忙將驛道上最後幾個行客招了進來。

見外頭再無人影,唯有晚風捲著枯葉在路面翻滾,他鬆了口氣,招手叫來另一名夥計。

二人一左一右,合力扶著沉重的門板,預備關門。

與此同時,婉轉的戲腔從堂中戲臺悠悠傳來。油燈搖曳,伶人的影子在牆上搖擺,他起了個調子,唱起那首人人耳熟能詳的關門歌。

日落西山紅霞飛,酉時已到要關門。

投宿行客快進來,天黑路險莫夜行……

恰在伶人唱至「莫夜行」三字,音調拖得淒涼悠長,門板即將閉合之際,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奪門而入,帶起陰冷的風。

「哎呀!客倌,這、這都要關門了……」

店小二被那勁風掃得一個踉蹌,只瞥見模糊的殘影。

他正要抱怨,待看清來人樣貌,後頭的話便盡數嚥了回去,與同伴臉色一白,砰地將大門死死關上。

「……」

嘈雜的客棧霎時鴉雀無聲,連伶人的歌聲都戛然而止,只剩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所有視線如針芒般,聚集在門前那黑衣男子身上,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這般深沉如墨的祭衣,讓在場眾人不約而同地聯想到那個忌諱的存在。

黑衣,象徵不祥。

祭衣,象徵神使。

二者合一,代表的便是神使中的影侍,而所有影侍,皆歸屬於「無」。

有人壓著嗓子,悄聲議論,「喂……那是『無』吧?我還是頭一回見……」

身旁的同伴急忙扯他袖子,「別看了!晦氣!」

「他怎會來此?莫不是那山裡……出了什麼大恐怖?」

「糟了!我明日還得去封城交貨,這撞的是什麼邪運!」

「別說那個字!」

「呸、呸呸——」

一歲之忌,暮無遠行。

但凡要入山的旅人,無不趕在日落前尋得安身之所,這是人人皆知的鐵律。

黑衣男子對周遭的視線置若罔聞,目光淡然地掃過大堂。

不遠處一桌客商中,綠衣青年朝他頷首示意,他也微點了下頭,算是回禮。

很快,他的視線鎖定在修星者那桌的令旗上,隨即邁步走去。

行至令旗前,伸出修長的手指,注入帶有自身氣韻的星力。

清冷的氣息瞬間瀰漫開來,令旗華光微閃,無風自轉了一圈。

丁玉輕舒一口氣,「人總算到齊了。」

白衣少女一躍而起,拍手笑道:「終於來了!我還當你不來了呢!我叫白翎!」

黑衣男子微微頷首,尋了個空位坐下,聲音平淡如水,「蕭卻時。」

稍頓,復又補了兩個字:「擅劍。」

春曉吐掉嘴裡的稻草,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他,挑了挑眉,卻終究沒多說什麼,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短暫的沉默後,丁玉溫和的目光掃過眾人,清了清嗓子,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回正題,「既然人已到齊,我們便來說說此行委託。」

她自懷中取出一封信函,「委託人是位退伍的軍爺,他妹妹在他從軍期間,嫁去了鈴樹村。」

「頭兩年都還有書信往來,直至妹妹信中提及有孕,此後便音訊全無。」

白翎皺起眉頭,臉上的困惑清晰可見,「等等,這不是尋人的任務嗎?我們又不是傭兵。」

春曉嗤笑一聲,雙手抱胸,「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星等,再看看大夥兒的實力。有任務接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

白翎臉紅了一下,不服氣地反駁,「可尋人這等小事,何需勞煩我等星者?未免小題大做。有錢也不是這麼花的吧?」

「這並非一般尋人任務。」丁玉搖了搖頭,神色凝重起來,「依天機閣規矩,凡遇妖災,須有『明衛』或『影侍』押陣方可接取,以確保隊伍周全。」

「這幾年妖災頻發,在閣中登錄的星者,每月至少完成一次委託。明衛做的,多是護國佑民的大事,我等這般隊伍,便只能尋『無』相助。」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加凝重,「此次任務,是丁級妖災。」

白翎睜大了眼睛,詫異道:「丁姐姐,你怎知這是妖災?任務不是說是尋人?」

丁玉展開信件,指著其中一段,「委託人信中說,這個月他心神不寧,在家中神龕前擲筊,皆為陰筊。」

「所點線香,燃未過半,便無故自滅,以致於終日接香不斷⋯⋯」

丁玉的話還未說完,春曉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皺起眉頭,「線香自滅?」

白翎則是一臉茫然,追問道:「丁姐姐,為何要一直點香?」

「家中有喪。」春曉接過話頭,肅然道:「續香不絕,唯有靈堂如此。」

白翎倒吸一口涼氣,臉色瞬間發白,「你是說,那位嫁去鈴樹村的妹妹,恐怕……」

一時間,滿堂喧鬧彷彿都已遠去,若有似無的寒意悄然蔓延。

「死了。」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蕭卻時終於開口。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頓了頓,幽深的目光掃過同伴驚疑不定的臉,吐出更令人不寒而慄的結論。

「且是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