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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夕湖會夢見那場婚禮。
夜色將整片山林包裹成一團墨影,遠處偶爾傳來夜鷹的啼鳴,像是夢中落下的音符。
夢裡的場景靜得出奇,連風吹樹葉的聲音都消失無蹤。
夜晚的神前式,席前沒有賓客,入場沒有奏樂,唯有刻板的結婚祝詞。
道路兩側的神職人員,如同風化的石像般面容模糊,靜靜注視著儀式的進行。
筆直的石板路盡頭是一座神社,粉花樹的枝條從兩側伸展,盤繞在梁柱之上。
拜殿前懸掛的大鈴一陣陣晃動,預示著有神明從遠方而來。
她的未婚夫身著紋付羽織袴,站在樹下,黑衣褐髮,宛如畫卷裡走出來的神祇,緩緩向她伸出手。
然而,夕湖卻無法看清他的臉。
她邁著不穩的步伐向前,就像踩在棉花上,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走近他時,想要問話,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這場婚禮彷彿不需要言語,只要默默完成儀式,神明便會見證這段命定之緣。
男子將一條紅線繫於她的小拇指,紅線極細,像絲也像血,纏住手指之後繞過手腕,最後落入他掌心。
「結為命契之人,將生死相隨。」
說完,他低頭親吻她額前。
巫女端來神前供奉的酒杯,讓他們輪流飲用三杯清酒。
那酒苦得令喉間發澀,夕湖強忍著,眼淚卻不自覺滑落。
不是悲傷,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莫名的感應──
她感覺身旁的男子,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風聲驟起,花瓣紛紛飄落,周遭景物開始衰敗。
她伸出手,試圖留住他,卻只觸及一片空虛。
濃霧佔據了所有視野,在灰濛濛的世界裡,夕湖無助地奔走尋覓,始終找不到出路……
時間久到感覺過去了半輩子,霧中傳來一聲清晰的呼喚。
「夕湖。」
夕湖微微呻吟,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尚早,窗外鳥鳴零落,屋內靜謐無聲。
她全身都出了一層薄汗,手指上似乎還殘留著紅線纏繞的錯覺。
「……做噩夢了?」
男子一開口說話,四周頓時寂靜無聲,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與環境形成鮮明對比。
聽到這個聲音,夕湖一怔,止不住掉眼淚,隨即淚眼朦朧地望向聲音來源。
她的丈夫,神代輝夜,就在她身旁,與她同臥於鋪被之中。
神代輝夜輕輕將她的秀髮撥至耳後,溫柔地安慰道。
「別哭了,我在這兒。」
夕湖顫抖著手,撫摸丈夫的眉眼,哽咽道:「我……我又夢見婚禮了……自那天舉行儀式之後,我再也夢不到您的模樣……」
腦海中閃過諸多畫面,夜晚的神社、鳥居、花瓣飄落、面容模糊的人……每一個細節皆歷歷在目。
那夢境太過真實,讓人難以相信它僅僅是一場夢……
「孕期難免多思多夢,別多想了,好嗎?」
神代輝夜摟著妻子的腰,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她的腹部,眼中滿是寵溺之情。
下一刻,腹中傳來清晰的胎動。
夕湖驚訝地望向腹部,孩子彷彿感應到父親的話語,用力踢著她的肚子。
「嗯……」她緩緩閉上雙眼,重新躺進丈夫懷裡,胎兒似乎也安靜了下來。
就在此時,一朵櫻花穿過窗戶,隨風飄入房內,恰好落在夕湖的孕肚上。
「瞧,那位大人也在祝福我們的孩兒!」神代輝夜見狀低眉淺笑,輕柔捧起那朵櫻花,「夫人真有福氣!」
夕湖掩面輕笑,寬大的袖子垂落,罩住隆起的小腹,「您總愛取笑我!」
神代輝夜擺出一個扶耳傾聽的誇張姿勢,「我哪敢如此!夫人若細心聆聽,定能聽見粉花樹的低語。」
夕湖睨了丈夫一眼,嬌嗔道:「還不快將神明大人供奉起來?」
「是是是,為夫這就去。」
神代輝夜收起嘻笑,踮起腳尖,鄭重地將櫻花安置在神棚之中。
神棚高懸於居室一隅,半開的木門內供奉著三面神札,前方擺放著水、米、酒、鹽和楊桐樹枝。
就在那朵櫻花被放入神棚的瞬間,盛水的帶蓋陶器發出一聲悶響。
「⋯⋯」神代輝夜動作一僵,眼裡閃過一絲異色,不禁低聲喃喃,「時間不多了⋯⋯」
夕湖沒有聽清,摸著孕肚,心不在焉地問道:「什麼?」
「沒什麼。」神代輝夜搖了搖頭,然後以水盆洗手漱口,整理衣物,開始早晨的參拜。
夕湖用手帕擦拭身體,端正坐姿,隨丈夫一同恭參拜。
那聲悶響她也聽見了,望向神棚的眼神微黯,心中泛起一絲不安。
孩子蒙神明庇佑固是福分,但如果被那位大人過於眷顧,恐招來凡人難以承受的後果。
二拜二拍手,最後一深鞠躬,夕湖許下祈願,「願粉花樹庇佑我順利生產。」
神代輝夜結束參拜,與夕湖依偎在鋪被上,輕吻她的臉頰,低聲道:「別擔心,我們已經盡力了。」
「但是⋯⋯」
「懷孕五月必行的穿帶儀式我們做了,紅白餅也吃過了。我們甚至依循傳統,遠離松樹,並搬離其他族人的住所。」
神代輝夜高舉右手,信誓旦旦地道:「我以一宮之司的名義保證,住在茶花居絕對安全。吾兒蒙神明大人庇護,定能順利降生!」
夕湖聽到丈夫的保證,心緒稍緩,「有您這句話,我便安心了。」
神代輝夜擁住夕湖,親暱地倚在她肩上,故作苦惱地說道。
「孩子出生後,該教他什麼好呢?習武似是不錯,能令他在戰亂中自保⋯⋯」
「孩子還沒出生呢。」夕湖好笑地搖搖頭,「而且,說不定生的是個女孩。」
「我們可以先作打算。」神代輝夜笑道。
夕湖溫柔地撫著腹部,低聲道:「我只希望孩子能平安長大。待他懂事後,需先教他粉花樹的禁忌。」
在他們所住的村子裡,櫻花是不可言說的忌諱,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神代輝夜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撫道:「放心吧,我自會教他。」
「嗯。」
說完,二人相視而笑。
溫馨的時光沒有持續太久,下人的通報打斷了夫妻倆的相處。
隔著房間對外的紙門,可以看見外廊侍女的影子,恭敬跪在門旁,「家主大人,十分抱歉,有神社使者來訪。」
「知道了。」
聽聞神社使者來訪,神代輝夜似有所察,緊擁懷中的妻子,想將這份溫暖永遠留存。
「好啦。」夕湖無奈地推了推他的手臂,笑道:「既有正事要辦,就別耽擱了。」
「嗯。」
神代輝夜不捨地鬆開夕湖,這才起身著衣,拉開居室的障子門步到外廊。
他沒有理會跪坐於外廊的侍女,徑自望向前院門口的人影。
身穿白衣緋袴,面覆狐狸面具的巫女,雙手交疊,朝神代輝夜行了一禮,身影隨即在視線中消失。
看到巫女消失在眼前,神代輝夜心道果然如此,他緩緩斂下眼簾,試圖平靜紛亂的心緒。
其餘兩人沒瞧見這詭異的一幕,侍女的反應慢了半拍,看著空蕩的前院,奇怪地說:「巫女大人方才明明還在的啊⋯⋯」
夕湖用眼神示意侍女安靜,擔心地看著丈夫,「怎麼了?」
「沒事。」神代輝夜搖頭道。
「快去吧,我一個人不要緊。」夕湖道。
神代輝夜輕聲應下,留戀地瞅了愛妻一眼,接著穿上木屐離開茶花居。
沿著山路走進森林,此時暮色漸濃,林間樹影婆娑,似有無數鬼魅蟄伏在暗處。
不遠處的長坡之上,屹立一座年代久遠的神社。
夕陽的餘暉透過緊密的樹隙,在神社入口的鳥居灑下一道光。
忽然狂風驟起,捲起塵土樹葉,沙沙作響。
風沙一時間吹瞇了雙眼,等神代輝夜再睜眼看時,只見鳥居下多了一個白色人影,遙遙與之對望。
人影指著他,如是說:「汝離彼岸僅剩一步之遙。」
神代輝夜聞言渾身一顫,當即昏厥過去,從此臥病不起,終在三年後離開人世。
某個蕭瑟的秋日,深受村民愛戴的宮司辭世,噩耗很快就傳遍整個村落。
大人悲泣之際,村裡的孩童仍於田間嬉戲,唱著耳熟能詳的歌謠,與哭聲交織在一起。
螢火蟲悄然飛離指間。
時而走,時而歇,追逐逝去的往昔。
於神社中來回穿梭,最終落在粉花樹上。
哀哉。
四季更迭,花開花落。
時光荏苒,生老病死。
無論過去多少年,無月之夜都會再度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