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ral

「索瑞斯,為什麼我不能自由?」我問,「你常常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有多美好,告訴我我有多棒;那為什麼我就不能……自由?」

「你要自由做什麼?」索瑞斯睡眼惺忪地問道,「這裡應有盡有,有肉、有帳篷、有新鮮的稻草。在野外你得打獵才有得吃;這裡全天候供應三餐。如果你想吃新鮮羊腿,我可以用薪水買給你。」他安撫地輕拍我的翅膀。說是帳棚,其實我是在帳棚裡的一個大鐵籠裡,只不過索瑞斯平時都跟我一起住在鐵籠裡,所以我從不在意。

我想告訴他我現在很認真,並不是嘴饞想吃新鮮羊腿——雖然新鮮羊腿也是個好主意,但他打了個哈欠翻身窩到我的翅膀底下。

「快睡吧,諾爾,」他口齒不清地說道,「明天還有……很漫長的一天……」

我無奈地用翅膀將他蓋好。很久以前我曾經不小心讓馴龍師著涼,結果隔天他打著噴嚏帶我上場。

「嗯,」我輕聲回應。他開始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看著帳棚頂通風口外的月亮,陷入愁思。

我是一隻龍,諾爾是索瑞斯幫我取的名字。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待在馬戲團裡。索瑞斯是我的馴龍師,總是會和我聊天。當然,他也有拿起鞭子的時候。我說的可不是普通的鞭子,噗,普通的皮鞭怎麼奈何得了我,我說的是妖精用精鋼絲編織成的特製鋼鞭,附上了討厭的魔法。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堅持不肯跳過火圈的時候,他用鋼鞭在我鼻頭上抽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最終我跳過去了;他之後花了好幾天的時間照顧我的傷口,還很擔心會留下疤痕。我們相依為命。總之,索瑞斯是個好傢伙,有原則,賞罰分明。我見過比他要糟糕得多的傢伙,他也不喜歡那些人。

龍不是屬於馬戲團的生物,龍並沒有被馴化的歷史。要控制住一條龍也不容易。在我很小的時候,人類撬掉了一塊我後頸上的鱗片,抵進了一只內含鐵刺的機關盒,被馬戲團稱作棘刺,連著頸圈,人類稱其為「保險」,我不能理解這個概念,但我知道如果我企圖傷害任何人,棘刺就會刺進我頸椎的脆弱處。

我看過一條石化蜥蜴失控。石化蜥蜴是魯莽而危險的生物。牠們是那種,在家族裡面你最不願意承認跟牠們有親戚關係的智障。在石化蜥蜴的利爪能沾上任何人的鮮血之前,負責牠的馴獸師扯動纏在鐵鍊上的粗繩——粗繩連接著控制棘刺的機關——石化蜥蜴便停止掙扎,癱倒在地上。那是很詭異的過程,像是中了咒語。石化蜥蜴再也沒有從地上爬起來。當晚,牠的身體被搬出帳棚。

我可以翻滾、跳躍,在索瑞斯允許的範圍內「蹦蹦跳跳」(他是這樣說我的,但我覺得我才沒有那樣呢!),棘刺都不會被觸發。有時候我會忘記有棘刺的存在,再者,索瑞斯也絕口不提棘刺的事;但偶爾我會在晚上夢見那隻石化蜥蜴(是的,龍,和任何智慧生物一樣,會作夢),傻不楞登的傢伙,平時明明都好好的,跟牠的馴獸師合作好多年了,卻在那一天不知為什麼突然發狂。我恰巧與牠對上眼,牠眼裡有種很陌生的光芒,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狂亂又銳利,不像是平常的牠,而是某種……我不能理解的生物。我從來不怕石化蜥蜴,就算打起來牠也肯定贏不過我,那一刻,我卻怕了。我死都不願意向任何人承認我怕了,可是我會永遠記得那個眼神。我怕……我怕牠;比起牠,我更害怕的是我自己,某天變成和牠一樣的眼神,變成一個我不認得的自己。每次夢到那幕我就會驚醒,然後扭動脖子想要確認棘刺的存在,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這天晚上索瑞斯被我弄醒,問我怎麼了(我猜他多半是被冷醒),我扭著脖子要他幫我確認棘刺的存在。索瑞斯皺了皺眉,然後笑道:「笨蛋,你就算扭傷脖子也不會感覺到。」他拍了一下我的腦袋。「睡覺啦!好好休息。別再做什麼奇怪的夢了。」我覺得很委屈,又不是我想要夢見那些事情,但他的安撫令我多少感到平靜,同時,我也漸漸瞭解「保險」的意味。

我喜歡看天空。我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那片湛藍總是特別吸引我,也許那種渴望是流淌在我的血脈裡。我時不時幻想如果能展翅飛上那片青空會是什麼感覺;我想像不出來。

「我想要飛,」有一天我鄭重地告訴索瑞斯。

他停下手邊的工作,倚著稻草叉站著。「飛去哪?」他茫然地問。

「我不知道,」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不能飛,」索瑞斯無奈地說。「我不能放開你。」

「為什麼?」

「為什麼?」索瑞斯瞪大眼睛重複我的話,彷彿為我的問題感到不敢置信,「因為——」他沒說下去。他說不下去。

你覺得我會像那些籠子裡的老鼠,跑掉就再也不會回來,我心想,感到一絲憤怒和屈辱。我跟那些低等生物才不一樣!可是……如果,我說如果我能逃走,我……我大概也不會回來。我會毫不猶豫地拋棄索瑞斯,頭也不回地投奔自由,就像是其他在被迫待這裡的低等生物一樣。

我抬起頭,在索瑞斯的眼底捕捉到一絲落寞。「因為是規定,」他最後說,「別想了。你如果不在了,我會失業的。而且,待在這裡不好嗎?」

我不能說不好,這樣像是在說他對我不夠好一樣。索瑞斯已經對我夠好了,好得超乎我能要求的程度。但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把舊的稻草全部堆到推車上。「團長說要換新的表演。我已經想到一些橋段了,等下試試吧。」

* * *

出場並不難,卻是沒有馴龍師膽敢嘗試的把戲。他們在舞台上方拉起了粗繩,我靜靜地攀在柱子頂的陰影裡等著。

下方,索瑞斯正和觀眾說著他的開場白,衣著亮麗,手裡抓著鞭子,態度一派輕鬆。他說了一個笑話,有些人笑了,有些人開始感到無聊。索瑞斯拿起酒瓶往一只木製大酒杯裡倒酒。是時候該我出場了。

我爬上足以承受我體重的粗繩,彎曲銳利的腳爪扣住繩索,僅用強而有力的尾巴保持平衡,迅速且無聲無息地——他們說這是掠食者的姿態——走到繩索中央,舞台的正上方。

觀眾注意到我了,驚叫出聲。索瑞斯對觀眾的警告置若罔聞,姿勢誇張地拿起大酒杯假裝要喝,我用尾巴捲住繩索,垂掛在空中,小心翼翼地朝酒杯吹了一口氣。

酒杯到了索瑞斯唇邊他卻什麼也沒喝到,他故作震驚,觀眾席響起笑聲。他將杯口朝觀眾展示了一圈:杯中的酒已凍成冰。

我輕巧地落地,向敵人展示我自己。索瑞斯大喝,抓起一支事前備好的長矛擲來,長矛從我肩頸的銀色鱗片上滑開,我毫鱗無傷;索瑞斯抓起另一把事前備好的單手劍,笨手笨腳地揮舞。這都是套好招的。我輕鬆躲過他的攻擊,劍砍進一根柱子裡(一根實際上並沒有支撐作用的道具木柱),證明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劍。我慢條斯理地靠近,讓索瑞斯有足夠的時間奮力拔起劍。他舞劍向我狠狠地劈來,力道剛剛好讓劍刃斷裂——證明我也是條貨真價實的龍。觀眾尖叫,索瑞斯跌坐在地。

嚇觀眾的橋段到此為止。再下去的話,只怕就會有觀眾嚇得離席逃命去了,那樣有害馬戲團的聲譽,況且,再下去的話我也不知道我能對索瑞斯做什麼。

索瑞斯終於摸到他那條特製的鞭子。他掙扎地站起來,把鞭子連連甩出爆響,但是沒有甩在我身上。我開始退後,彷彿屈服在馴龍師的控制之下;觀眾發出歡呼。表演正式開始。

我小心翼翼地在大球上保持平衡,這可不是件容易事。索瑞斯在我身邊踩在另一顆較小的球上,我們有相同的步伐:前——後、左——右——右——左——我的爪子在木球的硬皮革表面上發出窸窣的聲響。索瑞斯抬起鞭子。那是信號。我人立起來展開翅膀,銀灰色的翅膀大得不成比例,幾乎佔滿整個舞台。觀眾驚呼。索瑞斯放下鞭子,我收起翅膀,終於可以跳下球。索瑞斯同時瀟灑地跳下球向觀眾鞠躬,觀眾報以掌聲。

工作人員推出了我最不喜歡的鐵圈,鐵圈纏著浸滿油的燈芯絨。索瑞斯近乎難以察覺地拍了拍我的頸側——他知道我討厭火——然後炫耀般以華麗的手勢將第一個鐵圈點火。

他抬起鞭子。我站上跳台,一躍而過,觀眾席間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索瑞斯以同樣的華麗手勢將第二個鐵圈點上火,再度下達指示,我繞行前場回到跳台上。

火焰散發著令我不舒服的熱度和難聞的氣味,兩個火圈並列,我緊緊收攏翅膀,甩了甩尾巴,一頭向火圈裡衝去。觀眾席間再度響起掌聲。

索瑞斯點燃第三個鐵圈,三個火圈並列,已經看起來像個火焰形成的隧道。我站在跳台上,不由自主地躊躇著。我知道我該跳過去,但對於火焰根深蒂固的恐懼令我卻步。索瑞斯輕輕甩了甩鞭子,鋼索在空氣中劃出熟悉的聲響。我仍然駐足不前。時間在流逝,索瑞斯在等,觀眾也在等;可是——

鞭子在空中甩出一聲爆響。這是最後的警告了。我低吼,綣起身體,腿部和臀部用力,前肢伸出,柔軟而有力的背舒張,躍了出去。

我在如雷的掌聲中腳爪落地,輕巧地收住衝勢,尾巴微微擺動。索瑞斯拋了一塊肉,我嫻孰地接住,吞嚥。

他最後一次向觀眾鞠躬。表演終於結束了。

我想要逃走。並不是我對這裡不滿,而是……我從來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不被允許」看外面的世界。為什麼不能?我想問。但每次索瑞斯都只會叫我別多想、去睡覺。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了了。「你總說我不只是一頭野獸,為什麼又不允許我思考?」我質問。

「我不會放你出去,諾爾。現在不會,永遠都不會。」

「為什麼?」

「因為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

「規則就是如此。我是你的馴龍師,聽我的就是了。」

「可是——」

「這不是一件可以討論的事情!」他不耐煩地大聲說道,甩動那條特製鋼鞭。我不得不退後。「規定就是規定。待在這裡,」他命令道,然後就離開了,留下令人不快的沉默。

我怒吼,讓籠子裡處處結起冰霜。

隔天的練習很不順利。我不願意做任何事情,索瑞斯壓著太陽穴站著,舉起鞭子又放下來。   「諾爾,明天就要演出了,我們必須合作。」

我直拗地沉默以對。就當我是一條不會思考的大蜥蜴好了!我才不想聽你講話!

* * *

我的態度令索瑞斯氣結。他威脅地把鞭子甩得啪啪作響,但還是很少有鞭子真的落到我身上。

「諾爾!」他的聲音除了憤怒還帶著一絲絕望。

我依然故我。他開始一鞭一鞭地抽在我身上。我痛得大吼,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起來!」他命令。

我動也不動,心中一股屈辱在翻騰。也許我不該感到訝異,我在鞭痕燒灼般的痛楚中清醒了,我們原本就該是這種關係……但為什麼這樣的想法絲毫不能止住心痛的感覺?

他重複命令,幾乎是用吼的,得不到我的服從鞭子就再度落下。我無意順從。他的話語對我已不具意義,只是一個人類沙啞的吼聲。我鐵了心,越是痛,越是憤怒,越不願意屈服,想著就算橫死在這裡也無所謂。

「我說最後一次,我知道你聽得懂人話:起來。」

他沒有抬高聲音,只是沉沉地說話,我卻明白這已經是他最後的警告了。他直視我的雙眼,等著我態度動搖,我承受著他目光的壓力,不舒服地僵著,感到恐懼但無意屈服,一雙眼瞬也不瞬,硬是定定地回瞪他。

回不去了。

鞭子再也沒有停止落下。索瑞斯不再說話。痛覺是真實而銳利,我扭曲身體,左右閃躲,但是因為被鐵鍊牽制,無論怎麼躲都躲不過鞭笞。吻部吃了一記鞭子,我哀鳴,索瑞斯不為所動。我伏低身體,威脅地低聲咆哮。痛苦助長了憤怒,我無法再清楚思考,只覺得全身力量無處發洩,我用盡全力朝索瑞斯居高臨下的臉孔怒吼,聲音如響雷震耳欲聾,但是鞭子再一次落下,怒吼又變成了吃痛的哀鳴。我跳起來朝索瑞斯咬去,再一次礙於鐵鍊,只能無用地撕咬著面前的空氣。

索瑞斯的臉孔因為施力而變得猙獰。我看著他,以為他會看起來就和任何憤怒的人類一樣,變成匪夷所思的陌生怪物,因為仇恨而扭曲,喪心病狂;但我看見的卻是索瑞斯那張熟悉的臉,一張本應該是朋友的臉孔,憤怒而痛苦。他是人類,馴龍是他的職業。

我別開視線。

在痛楚占據我的心思之前,我最後的念頭是自問我是否恨他。

諾爾喘著氣,直勾勾地瞪著我,我回瞪他,緊縮著爬蟲類的瞳孔,齜牙裂嘴。深藍色的血緩緩留下銀色的鱗片。

四肢上除了鞭痕,還有我企圖掙脫枷鎖弄出來的傷,但是比任何傷都燒得還熱的是我的怒火,在我四肢百骸裡燃燒,支撐著我遍體鱗傷的身體,讓我全然不覺疲憊。如果沒有鐵鍊的牽制,我大概會不計一切代價地撕開索瑞斯,撕裂那個造成我一切苦難的高高在上的渺小人類身影。我的憤怒已無法述諸言語。不管他做什麼,我是不會屈服的。殺了我也好。

「如果不能工作,就好比是死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朝他咆嘯,吼聲轟隆隆地震動胸腔,我的憤恨不容錯辨。那是野獸的怒吼。

「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嗎?」他說,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也許他已經氣到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枉費我苦心栽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就在籠子裡腐敗吧!」

充滿敵意的瞪視是我對他唯一的回應。

「我去跟團長說表演取消,」他最後說。「不管怎麼樣,明天都是不可能表演了。」

等無處發洩的怒氣退去,腦袋終於冷下來時,我才意識自己精疲力竭,全身上下的傷口都發疼。我轟然倒在自己濕滑的血泊裡,瞪著虛無喘氣,傷口黏著稻草。接下來的幾天,我只要隨便一動就會扯到傷口,痛得難以忍受,卻不得不承受。每次牽動肌肉都是折磨。食料槽空空的。我在想,如果我不合作,他們會不會就這樣把我餓死。不,我如果真的對馬戲團沒用處了,他們會把我賣了或殺了——或殺了賣掉。索瑞斯不知道會如何反應。以過去的我對過去的他的認識,他絕對會想辦法阻止,但現在……我再也無法確定了。

「我要刨了那畜生的鱗!那隻不知好歹的蜥蜴!」

「團長你冷靜一點!」

「你都已經跟牠合作這麼多年了,怎麼會一下子變成這樣?」

「我跟牠……有點紛爭。」

「跟一隻蜥蜴有點紛爭?……算了,我不知道你們馴龍師都是怎麼搞的。我不管。野獸的性情我們人類很難掌握,再不行就把牠賣了吧。」

「我知道。」

「你不會是對牠有了感情吧?」

「團長,我跟牠從牠是幼獸合作到現在已經八年了。……我自己會看情形。我以馴龍師的專業請求你再給我一些時間。」

「多久?」

「請再給我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後牠還是不願意合作,龍就交給你處置,我也會辭職。」

時間流逝,傷口癒合得比我想像得快。但索瑞斯依舊沒有出現。

我窩在鐵籠的一角,鬱悶地對欄杆哈氣,讓金屬表面結霜,在炎熱的天氣裡冷冷地冒著白煙。

什麼事情都不能做令我發慌。今後我究竟會如何?難道要我在籠子裡耗盡生命嗎?索瑞斯人呢?我快瘋了。放我出去。我要出去!或是現在就殺了我!

我一頭狠狠撞上籠子,感覺整個鐵籠都因此搖晃,突然炸開的劇痛令我一時頭昏,但此時這種失去意識的短暫麻木我求之不得,於是我再度撞上去,卻聽喀的一聲。

我定住了。眨著眼睛等待暈眩的感覺過去、視線恢復,然後看見欄杆……斷了。

這是怎麼回事?我以前也撞過籠子,我可不記得有這麼脆弱啊!

我打量著斷裂處思考。難道是因為凍住的關係?新發現的可能性激起的興奮之情像是電流般竄過我的五臟六腑。我轉頭在鐵鍊上做實驗。先是耐心讓金屬徹底凍結,然後一扯——

我不敢太大力,因為如果完全扯斷被發現就麻煩了。不出所料,原本我無論如何拉扯都都不會變形的粗重鐵鍊,如今在其中一環上出現了裂痕。

這個發現太驚人了,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我可以逃走。

* * *

這個念頭輕巧得像是一根不小心飄落水桶的稻草,幾乎有點不真實。

我就著水桶喝水,努力抑制思緒不像漣漪一樣往四面八方散開。

我可以扯斷鎖鏈;我可以撞破牢籠……這樣就只剩下棘刺要解決。我需要藉由人類之手解開棘刺,無論是靠什麼機緣。

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後,我把食料槽拖行至角落,以遮住斷裂的欄杆。我發怒的這幾天籠子裡一團亂(唯一倖免的是索瑞絲放在籠子裡的家當:不管我再怎麼氣他不放我出去,我還是沒能把氣出在他的東西上。),食料槽換個位置也不稀奇吧。

接下來就只有等待了。

又過了很多天,多到我已經算不出天數的時候,索瑞斯回來了。

我全身都覺得輕飄飄的,腦袋卻覺得很沉。胃袋空空的灼熱感已經消失了……也許是混進其他感覺裡,變得無法分辨。

「諾爾,」一個耳孰的聲音柔聲呼喚。籠子的鐵門打開又關上。

「過來,」耳孰的聲音命令道。

我有氣無力地抬頭,轉向聲音的方向,索瑞斯的身影映入眼簾:站在空空的食料槽旁邊,一手抓著鞭子,身旁的桶子散發出血肉甜美的腥味,刺激著我的鼻腔,喚起我對食物的回憶和飢餓。我不想要死。

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我需要食物。

「坐下,」他命令。

話語像毒藥一樣流進我的思緒裡,我甚至沒有思考,順從地坐下。

「總算聽話了,」他舒了一口氣。「你瘦了。為什麼要搞成這樣呢?過來吃吧,我們明天開始練習。」他把桶子裡的東西全倒進食料槽:碎肉混雜著各種內臟。我撲向食料槽。

生活恢復原樣,或說,看似恢復原樣,但我的心思不在受困於馬戲團。我需要的只是逃脫的機會。我不再信任索瑞斯,卻也不再與他衝突。我已經認清現實。索瑞斯對我的順服十分滿意,我因此獲得許多新鮮的羊腿;那可不在馬戲團供餐的菜單上,都是索瑞斯自掏腰包買的。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個好過頭的馴龍師,我心知肚明。

我不被允許在觀眾看得到的地方開口,索瑞斯說那會破壞觀眾以為我單純是變溫爬蟲的美好幻想。這樣一想,我幾乎不曾在索瑞斯以外的人面前講話,再者,我對那些人無話可說。在他們眼裡,我就只是隻有翅膀的大蜥蜴,這也讓事情變的簡單許多。

這天索瑞斯不在。他把握難得的休假去逛附近的市集去了。我獨自一龍待在帳棚裡,把羊腿骨啃得喀喀作響。

帳棚外傳來腳步聲,兩個人,但都不是索瑞斯。「……最近可真安寧啊。」

「可不是,不過你最好還是別這麼說。」

「就算出什麼亂子,也有棘刺頂著。雖然說是野獸,但一旦被人掌握住弱點,就跟家畜沒兩樣吧?」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聚精會神地偷聽起來。

「你太天真了。家畜可不會處心積慮想撕開你的咽喉。把牠們惹毛了,就算是死亡有時候也擋不住牠們。」

「真的?至少棘刺有作用吧?」

「有的,這點我們可以保證。棘刺會定期檢修。那是最終的手段,不能大意啊。不過……能不用還是不用好,畢竟現在已經很難再搞到一隻活蹦亂跳的石化蜥蜴啊。說起來,最近也快檢修了……」

他們漸漸走遠,聲音模糊不可辨認。但是……檢修!檢修的時候,我會被鍊住,籠子也會上鎖,但是棘刺——棘刺會被拿下來!

檢修日終於到來了,我時時刻刻都得克制自己不要激動得顫抖。我脖頸被牢牢地鍊住,鐵鍊收短,尾巴被鍊在地上,皮帶束住吻部,以防我咬斷技師的脖子,翅膀也被捆起來。索瑞斯陪同技師進到籠子裡,索瑞斯鎖上身後的門。

陌生人的氣味讓我不自主地煽動鼻翼,緊張地呼吸。

連接著頸圈、隱藏在鱗片之下的棘刺被小心翼翼地解下來了。技師拿著工具確認機關是否能正常運作、彈簧有無生鏽等等。

我一聲不響地曲起尾巴,緩慢但堅定地施力。索瑞斯用來鍊尾巴地鐵鍊不如鍊住脖頸的鐵鍊粗重,至於那些皮帶,如果他們以為這些東西困得住我,他們實在太天真了。當我扯飛鉚釘發出清脆聲響,索瑞斯發覺事情不對勁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舉起覆滿鱗片的尾巴,往技師頭上掃下去,毫無防備的技師直接飛了出去,撞上欄杆,昏迷過去。

「諾爾!」索瑞斯驚叫,「你在做什麼?」

我奮力掙扎,嘴套首先鬆脫,撐開束住翅膀的皮帶緊接著被硬生生撐開。我張開翅膀。索瑞斯瞠目結舌地看著我,也許第一次意識到我如此巨大。我朝鐵鍊吐息,鋼鐵的表面結起薄霜,我用力拉扯,金屬撞擊發出短促的啪的一聲,應聲斷裂。

我脫離束縛了。

索瑞斯看著已經獲得一半自由的我,眼中有著驚惶和恐懼。然後,他的眼神沉了下來,變成堅毅的決心。一條附魔的鞭子絕對不足以阻止一頭銀龍把一個無處可逃的人類大卸八塊,索瑞斯跟我一樣清楚這件事。他決定背水一戰。

「退後!」他喝道,甩動鞭子阻止我靠近。

但是我無所畏懼。也許過去鞭子的爆響會令我驚惶,如今的我清楚他已經別無選擇,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我向他衝過去,把他按在我的爪子底下,朝他咆嘯,低沉的聲音大概響徹了整個馬戲團的營區。

彎曲的利爪刻進地面,困在我腳掌底下的他一副毅然決然面對死亡的神情,面無懼色,甚至沒有被背叛的驚訝或哀傷。

他直視我的雙眼。

「我不後悔認識你,」這個人類說道。

雖然他沒有說其他話,但我知道這就是訣別。那是他最終選擇吐露的遺言。我瞪著他,在他的眼裡找不到一絲欺瞞和猶豫。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敵人。」我說,然後從他身上移開。

我對牢門的鎖頭吐息,用盡全身力氣撞上門,門轟然開啟,我衝出帳篷。

帳篷外,幾個人類聽到我先前的吼聲,察覺有異狀,衝過來支援。我躲開他們丟向我的套索,全力奔馳,展開翅膀,感受翅膀底下氣流使皮質翼膜震動。我鼓動翅膀。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真的飛過,但這些動作感覺自然得好像我已經做過了一千次。

我跳起來,腳爪再也沒有碰到堅硬的土地,飛行高度隨著每一次強而有力的振翅攀升,但是我還不夠高,遠遠不夠。弓箭嗖嗖地從我身邊飛掠。我低頭,看見底下氣急敗壞的人類正朝我射箭,銳利的金屬箭簇在晴空下閃鑠著危險的寒光。那可不是我的翅膀抵禦得了的東西。

如果翅膀被弓箭射穿了就不好了,我驚惶地想道。心一慌,拍翅的節奏就亂了,我徒勞地想要找回控制,卻彷彿在我失去信念的一瞬間也失去了飛翔的天賦,雙翅變得像是陌生的器官,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操控。我飛得東倒西歪,再也維持不住高度。

我聽見有人大喊「住手!」,同時,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刺穿我,幾乎把我劈成兩半,我意識到一枚羽箭射穿了我脆弱的翅膀。在一瞬間翼膜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下一刻,傷處緩緩湧出深藍的血,灑落空中。好在最初的驚訝消退之後,傷口並不如我以為的痛。我忍痛持續振翅,終於找回節奏。

我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少少幾隻箭矢只能在我身後徒勞地墜下。自由的興奮讓我忘卻痛楚,我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飛翔。馬戲團、人類、棘刺……不再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我或否認我。舊規則被我甩脫在身後,全新的可能在前方。我為眼前目不暇給的景色震懾,滿心喜悅,意識的一角卻忍不住想像,近乎希冀:而後也許有一天,也許有一天,如果能再見面,我能和索瑞斯平起平坐。那一天,我再不是馬戲團的龍,而他也不是馴龍師。也許那時,我們能是朋友。

現在,世界在我眼前展開,廣大得超乎想像,湛藍的天空無邊無際。我的視野從未如此遼闊。

我飛上青空。